两封(节选)钱先生写给已在美国读书的余先生的书简,其中一封是回应余先生所写《汉晋之际士的新自觉与新思潮》初稿的,除了论及文章本身的问题外,钱先生还说到了怎样写作学术文章,对先哲与时贤之为文特点都有所点评,很有生趣,在今天同样不失参考意义。收录于《钱穆与中国文化》 此信写于1960年5月12日,其时钱先生正尽力写作《论语新解》初稿,这里所引,截头——专门就余先生所寄文章的回应,去尾——相对私人间的问候与惦念,所剩即为学与为文的内容: 关于撰写论文之体例方面,穆别有几项意见,供弟采择:一、在撰写论文前,须提挈纲领,有成竹在胸之准备,一气下笔,自然成章。弟之原文,似嫌冗碎软弱,未能使读者一开卷有郎然在目之感,此似弟临文前太注意在材料收集,未于主要论点可以沉潜反复,有甚自得之趣,于下笔时,枝节处胜过了大木大干,此事最当注意。二、弟文一开始即有近人言之已详可不待再论云云,此下如此语例,几乎屡见不一见,鄙意此项辞句,宜一并删去。三、附注牵引别人著作有一零七条之多,此亦是一种时代风尚。鄙意凡无价值者不必多引,亦不必多辨,论文价值在正面不在反面,其必须称引或必须辩白者自不宜缺,然似大可删省,芜累去面精华见,即附注亦然,断不以争多尚博为胜。四、正文中有许多枝节,转归入附注,则正文清通一气,而附注亦见精华,必使人读每一条注语,若条条有所得,则爱不释手,而对正文弥有其胜无穷之感,万不宜使人读到附注,觉得索然少味,则专减却其先读正文之影响。何者宜从附注转归正文,何者宜从正文转归附注,何者宜直截割爱,何者宜加意收罗,当知正文附注只是一片文字,不宜有所轻重。 …… 鄙意论学文字极宜着意修饰,近人论学,专就文辞论,章太炎最有轨辙,言无虚发,绝不枝蔓,但坦然直下,不故意曲折摇曳,除其多用僻字古字外,章氏文体最当效法,可为论学文之正宗。其次是梁任公,梁任公于论学内容固多疏忽,然其文字则长江大河,一气而下,有生意、有浩气,似效太炎各有胜场,即如清代学术概论,不论内容,专就其书制言,实大可取法。近人对梁氏书似多失持平之论,实则在“五四”运动后梁氏论学各书各文均有一读之价值也。其次陈援庵,其文朴质无华,语语必在题上,不矜才,不使气,亦是论学文之正轨。如王静庵则为文有大可议者,当知义理考据文章,义各有当。静庵之文专就文论,不在章梁之下,而精洁胜于梁,显朗胜于
章,然其病在不尽不实。考据文字不宜如此一清如水,繁重处质以轻灵出之,骤读极易领略,细究实多罅漏。近人宜此讥任公,不以此评静庵,实则如言义理,可效王氏,若言考据,不如依梁较合。又如陈寅恪,则文不如王,冗沓而多枝节,每一篇若能删去其十至三四始为可诵,且多临深为高,故作摇曳,此大非论学文字所宜。穆前读弟讨论陈氏所作关于《再生缘》一文,甚为欣赏,当时即觉弟不仅能发表陈氏之内心,即弟之行文,亦大有陈氏回环往覆之情味。然此种文字,施于讨论《再生缘》、《红楼梦》一类,不失为绝妙之文,而移以为严正之学术论文,则体各有当,殊觉不适。弟此一论文就穆直感观之,似受陈君行文之影响实大,此或穆一时觉其如此,弟或不在下辈前有此意想,然弟文之芜累枝节,牵缠反覆,颇近陈君,穆亦有意为弟下笔删去十之三四,而弟文所欲表达者,可以全部保留,不受削减,并益见光采,此层大可留意,不知弟以为如何也。胡适之文本极清朗,又精劲有力,亦无芜词,只多尖刻处,则是其病。穆此条只论文字,不论内容,弟谅不致误会,然文字亦大须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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