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枣

偷枣

王祖文

我爬上了竖直的大石板，双脚踩在石板沿上，身体紧贴着窗户，像往常一样，左手抓着窗子，右手准备向头上方吊着的枣筐中偷枣，枣是奶奶家的，这筐子枣悬挂在闲窑的窗户上，它每天引诱着我，我控制不住自己。它是诱饵，我是鱼；它是磁铁，我是针。我顾不得这是奶奶为端午节为春节预备的唯一的枣儿，我的欲望已经被枣筐强烈地吸引起来。

我每次偷时，最少偷一颗，最多偷三颗。不敢偷得太多，也不敢偷得太勤，害怕家长发现。这一筐悬吊在头顶上方的枣成了整个院落的喜罕之物，是少年心中神秘美好的希望。每一次偷出枣来，心就咚咚地跳，眼睛打量着四周，然后，独自在没人处食用。将枣放在嘴里，外面的枣肉有些干，内里有些沾，甘甜贯穿着干与沾，纯甜占据着口腔和鼻，纯甜膨胀着，膨胀成弥漫四周的香味。舍不得一口吃完，将坚硬的枣仁反复地用舌头舔过来舔过去，直至依附在上面的最后一丝枣肉被吞进肚子里。然后在口腔里继续留着枣仁、反复地滚动，直至感到枣仁两角的刺尖而刺的时候，才轻轻地吐出到地面上，生怕家长发现，用土覆盖在上面，并用脚重重地踩上一下。

就在我欲伸手时，我下意识地头向左方侧了一下，突然发现父亲担着筐担在院落上面的小路上铁塔般怒视着我，我本来想往下跳，但显然来不及了，而且很危险，我的目光和父亲的目光碰到了一起：父亲的目光如牛的犄角，狠狠地向我刺来，我的目光在愣了一下，接着迅速躲缩，我的身体在颤抖、我的脸庞在发红，我等待着父亲吼骂，我甚至准备用屁股接受父亲的拳头。父亲的目光一会是犄角、一会是鞭子，一会是刀子，一会是箭头，向我甩来、向我砍来、向我射来。我很快缩回了自己的右手，将身子自然往下缩蹲，我从石板上快速地滑落下来，我用余光扫了一眼父亲，父亲的目光力量未减反增，仿佛是鲜血凝成的红色坚挺钢鞭向我抽来，如欲射的弓箭将我紧紧地锁住，我顾不得目光盯射，拔腿便跑，向沟底跑去。

我像老鼠，父亲像猫；我像猎物，父亲像猎人，我从内心里惧怕父亲。这种惧怕缘于我第一次偷豌豆角时父亲对我的拳头加绳索的雷电般的威慑。那是五岁时，我和锋哥偷脑畔五老爷家地里的嫩豌豆角，我们各自偷了大概十个左右，正偷时，被父亲发现了，他将我和锋哥用绳索绑在硷畔的石柱上，将所有的家人叫在面前，先是在我们各自的屁股抽了两巴掌，抽得我们吱哇哇嚎叫，继而大声吼喊：“小小偷针针，长大抽筋筋，这毛病今天一次治不了还能行吗？”父亲踏一脚、喊一声，那阵势惊动了对面的乡人，吓的半边的毛驴都像挨宰般嘶吼。

想起这惊人的一幕,我就准备好了挨打,我猜想他用他的双脚、用擀仗、用笤帚、用扫帚，用磨棍,用扁担,是的，我该打，好吃的嘴该狠狠地打！

我心理很难受。我想吃，我爱吃，那红枣儿太好吃，家中再无别的任何好吃的食物，红枣是美女，我是光棍汉，那有光棍汉不爱美女的道理！饥饿是最不讲理的野马，父亲的拳头再硬阻挡不住野马的飞奔。

晚上，我回到家中，我在心理暗暗祈祷：要打就快快打吧，我错了，我再不敢偷得吃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这回父亲没有说我一个字，也没有动我一指头，这反而倒让我非常地不适应，我看不懂猜不透自己的父亲。 我偷枣时父亲怒视我的目光，如两根钉子钉在我幼小的心灵上，那种目光我无论如何是拔不出来了。我后来试着解读这种目光时，父亲关于小偷的话语自然就跳跃出来，它成了发射这种目光的优质火箭：

三十年前，我们那地方穷得土地像农家的糠窝窝，没有了任何粘性。人穷出怪，那地方有孩子就滑到小偷行列。父亲有这样的口头禅：一位是邻村二十多岁的小偷，在大城市偷、在火车上偷，自称偷了一火车的人，无人发现；另一位是远方亲戚家的十四、五岁的孩子，练偷钱包已成气候，拇指和食指练成了一样长短。

父亲的目光与这俩人有关，他怕我变成他们，他用锐利的目光阻止我肮脏人性的蠢蠢欲动。

三十年后，我回到故乡，我仔细观察过每家窑洞前的窗户，我很少看见再有人家将枣筐子吊在窗户前，这是生活逐步富裕的显照，但关于偷盗的事情却如枣树般年年成活着： 母亲的五百多斤黑豆让人偷了，母亲提起就泪水涌动来让我劝慰不住；三爷家的上百斤羊肉让小偷连肉缸偷走；有人将对面90岁的大爷的瓜偷走了，急的大爷放声大哭；有人将对面人家葱偷走了，有人将邻居家蔬菜偷走了...... 回想当年，自己也有过偷偷摸摸的行为，好在父亲的拳头无比厉害，目光无比威严，否则我现在演变为什么样的偷家，会不会因此申报吉尼斯世界大全，都是未可知的事情。 我曾经偷的是枣，这些人见啥偷啥。 想起了偷枣的往事，我的表情就窘迫不已，我的双眼皮随着我的头颅会闪电般垂落下来。我想如果让我现在再偷枣的话，我的动作依然敏捷如初，只是感觉父亲的目光一直在怒视着我。我还想：如果这些人现在再偷盗的话，动作有我敏捷麻利吗?他们为什么感觉不到天地间怒视的目光呢?

（1919字） (作者单位：王祖文，男，60年代人，已在《山西文学》、《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报刊发表作品50万字左右,有作品被文学刊物和文摘类报纸转载） （作者单位:陕西铜川市国家税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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