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
【秋登兰山寄张五】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飞灭。愁因薄暮起,
兴是清秋发。时见归村人,平沙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此诗是孟浩然漫游东南途径鄱阳湖时所作。彭蠡湖,古泽薮名,即今江西鄱阳湖。孟浩然的山水写景诗大多表现出状物朴素、观察细致的特点,而这首诗却风格迥异,从大处落笔,绘出大自然壮阔图景。前四句由“月晕”、“天风”笼罩下展开浩渺湖面,次六句写中流见到庐山及其绚丽景色与雄伟气势,紧接二句想到东汉隐士尚长、东晋高僧慧远等隐居庐山高人,复四句写出自身去留的矛盾心情,末二句寄神往预期之意。全诗由湖而山,由自然景色而人文遗迹,由景而情,环环相扣,转接自然,结构紧密,格调雄浑。
【登望楚山最高顶】
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最高唯望楚,曾未一攀跻。石壁疑削成,
众山比全低。晴明试登陟,目极无端倪。云梦掌中小,武陵花处迷。暝还归骑下,萝月映深溪。
这是一首舟行途中之作。作为传统的行旅题材,大多于写景之中渗融着乡思旅愁。孟浩然此诗却以乐观的情绪,欣赏途中壮丽景色,展现出一片高朗开阔的
诗境与心境。开篇“东旭早光芒”,已构定全篇基调。舟行早发,随着时间的推移,由熹微“早光”到“日出气象”,再到“晴景豁”,构成一段完整的过程,渐次展现出由静而动的生态与由朦胧到开豁的景象。结句点明“无闷”的心态,更以“晴景豁”照应开篇,在完整结构的同时,显见诗人积极开朗的精神风貌。
【夜归鹿门山歌】
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
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自来去。
鹿门山,在湖北襄阳,即孟浩然隐居处。渔梁,指渔梁洲,在襄阳东沔水中。这首诗写由渔梁渡回鹿门山的过程,描绘了鹿门山一带的向晚景象,绘景清淡疏朗,极具孟浩然山水诗典型特征。
这首诗着重描写“夜”景,却从黄昏时着笔,这就写出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山水景境的变化过程。山寺鸣钟,既说明日色已晚,也渲染出一种幽寂的氛围。暮色渐浓,劳作一天的人们于是收工回家,自然聚集渡口争着上渡船,由此造成人声喧哗,顿时尘嚣打破了幽寂,出现了一种不甚协调的景氛。随着渡船靠岸,渡客分流,众人涌向江村,诗人独归鹿门,则又重新回归到那种宁静幽寂的环境之中。这时暮色愈浓,鹿门山上的葱茏林木似乎都笼罩在重重烟雾之中,而随着由“昼昏”而“月照”,月魄东升,清晖大放,又似乎一下子驱散了烟雾,山景顿时变得明晰起来。正是在这样一种变幻神秘的景境中,使诗人如同到了东汉高士庞德公隐居之处的奇妙感受。而实际上,这月光照耀下的岩扉幽居,正是他自己的隐居之地,这里长年“寂寥”,绝无人迹,唯有自己这一个“幽人”自来自去,这种感受也与当年的庞德公完全相同。这样,在由幻觉与现实的叠合之中,进一步升华出自己的隐居志趣与高洁人格。
【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
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洞庭湖,是我国第二大淡水湖,在湖南北部。张丞相指张九龄。这是一首投赠之作,诗人希望时任中书令的张九龄予以援引,但是,诗人却没有直说,而是通过面临烟波浩淼的洞庭欲渡无舟的感叹以及临渊而羡鱼的情怀而曲折地表达出来,已具浓郁的诗意,同时,对于在此本来是藉以表意的洞庭湖,在诗人的笔下却得到泼墨山水般的大笔渲绘,呈现出八百里洞庭的阔大境象与壮伟景观,实际上已成为山水杰作。
首先点明时令,时值“八月”,湖水泛溢,可见当年秋汛汹涌,一个“平”字,可见湖水涨漫,已溢出堤岸,造成湖水与湖岸相平的景象。洞庭本来就号称八百里,加上这样的浩大水势,其水岸相接、广阔无垠的情状更增浩瀚气势。此时,诗人面对洞庭,极目远望,则不仅水岸相平,而且呈现出水天相接的景象,仰观俯瞰,天空映照湖中,似乎是湖水包孕了天宇,“涵虚”,足见其大,“混太清”,足见其阔。如此壮阔的湖面,自然风云激荡,波涛汹涌,古老的云梦泽似乎在惊涛中沸滚蒸腾,雄伟的岳阳城似乎被巨浪冲撞得摇荡不已,一个“蒸”字,一个“撼”字,力重千钧,自然的湖泊一下子具有了自觉的意识,静态的地理由此取得了飞扬的动势,足见其非凡的艺术表现力和撼人心魄的艺术效果。
【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
维扬忆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桐庐江,即钱塘江,流经桐庐的一段又称桐庐江。广陵,地名,即今江苏扬州。诗人舟行桐庐江,时值深秋,触景生情,怀念扬州老友,从而写下了这首情景交融的佳作。
桐庐江与建德江虽然同为新安江──钱塘江之一脉,但地理环境却已迥然不同。从这首诗与前一首《宿建德江》诗的描写情形看,建德江原野平旷,桐庐江则山多流急,不同的地理环境也造成羁旅愁怀的不同感受,如果说,旅泊于原野平旷、江水澄澈的建德江,即使触动乡愁,也显得悠淡而澄静,那么,行舟于两岸夹山、沧江流急的桐庐江,羁旅愁怀的表达则变得凄楚而悲怆了。
行舟江上,却从山写起。两岸连山,所以山色暝晦,直接映入眼帘,涂抹上一层暗淡的色彩,而向晚猿啸凄厉而哀怨,更使人愁绪顿生,一个“愁”字,便已为全诗构定了基调。接下来再返回写江,山势险峻,江流自然湍急,而入夜之后,水声大起,更感其急,也更似浪击心旌,使人难以入眠。不仅如此,这时正值深秋,秋风瑟瑟,落叶萧萧,而空中一轮圆月,所照之处唯有一艘孤舟,凄凉之境自显。“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是写景名句,不仅逼真再现深秋舟行夜景,而且与羁旅之人的孤寂落寞心境恰相契合,“两”与“一”的对举,无疑增强了这种表达效果。在这样的情境与心境中,诗人由“非吾土”而“忆旧游”,并不禁双泪长流,就显得十分真切而自然了。
【留别王侍御维】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
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孟浩然四十岁时赴长安应进士第,落第还乡,此诗为临行前留别王维之作。首联寂寂何待、朝朝空归,写尽落第处境与失落心态。颔联承落第,仍欲归隐,却又生出与友人借别之情。颈联承惜别,直抒当路无情,知音难遇之慨,益见与友人情感之深。尾联由“当路”生出,纵然友人情深,然现实冷酷,必须决然归隐。由落第而思归,由思归而惜别,由惜别而愤世,由愤世而决意归隐,情感一波三折,内心冲突甚为激烈,而在诗的结构安排中却表现得极其平静自然,孟浩然诗艺术个性亦在此最见突出。
【与诸子登岘山】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
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岘山,又称岘首山,在湖北襄阳南。晋代名将羊祜镇荆襄,死后百姓于岘山为其建碑立庙,以纪念其功业。此诗凭吊岘山羊祜遗迹,由古人功业,触身世之感。首联凭空着笔,似不切题,实则正是置身历史遗迹时对宇宙时空、自然规律的理悟,对人生暂促、时不我待的浩叹。颔联“江山胜迹”与“我辈登临”分承首联之“古”、“今”二字。颈联登山所见,极言秋景之苍凉寥廓。尾联直点羊公碑,一个“尚”字包含着巨大的历史内涵,即怀慕前贤,又悲悯自身。此诗风骨劲健,在孟诗中为别调,而情、景、理的兼具,则造成“味终不薄”(沈德潜
《唐诗别裁集》)的效果。
【晚泊浔阳望庐山】
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尝读远公传,
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但闻钟。
诗写远望庐山,先由漫游千里未见名山的经历写到泊舟浔阳猛见香炉峰秀拔英姿的惊喜,衬托出庐山的名不虚传。四句诗一气直下,尽幅千里,极具气势。身处灵秀之地,自然想到其地灵异人事。后四句表达了对隐居庐山的东晋高僧慧远遗踪的追思与怀念,而由远公安禅之地的东林精舍传来阵阵钟声,既逗露出不见高人的幽约怅惘,又渲染出空灵深远的环境氛围。诗写庐山,全为望中遐思,东林已近,却闻钟而止,于空灵中传神,无怪为清代“神韵”论者王士祯所激赏。
【游精思观回王白云在后】
出谷未亭午,至家日已曛。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樵子暗相失,
草虫寒不闻。衡门犹未掩,伫立待夫君。
诗写与友人王迥结伴同游精思观,回来后才发现失伴,表现出等待、企盼之情。首联从“未亭午”至“日已曛”,写出游览时间甚长,可见景色迷人,已为流连光景而两相走失埋下伏笔。颔联写发现失伴,回首归路,只见牛羊,意即不见王迥,已含企盼之情。颈联写薄暮见闻,而以人之失影、虫之失声暗喻失落心绪。尾联通过意外失伴于等待中感受景物环境,在独特的心绪中摄照景致,表情自然而景随情生。
【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
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这首诗是访友之作,描写了乡村优美景色,抒发了友人之间真诚朴素的情感。诗的开头先写访友的缘由,老朋友准备了丰盛的酒菜相邀,因而欣然前往,心情自然轻松而愉快,这也就为全诗构定了基调。接着便着重描写到故人庄园所见优美景致。诗人信步而行,只见一片葱茏茂密的树林出现在眼前,一个小小的村庄几乎完全隐埋在万绿丛中,而村外不远处,则是连绵不断的青山,曲折蜿蜒,一个“合”字写出了幽绝静谧的环境特点,而一个“斜”字则呈现出山峦迤逦的动势,近景和远景在互相映照中融成和谐的整体。开轩面对场圃,把酒闲话农事,则又充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构成一幅悠闲恬淡的风俗图画。临别之际,诗人进一步主动提出重阳再约,反衬出这次相聚意犹未尽,且“就菊花”三字,既点出重阳时令,又显然具有高洁人格的象征意味。
【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
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孟浩然早年以“昼夜常自强,词翰颇亦工”而自负,但赴长安应进士举却居然落第,此诗即写于落第还张之时。前半抒怀才不遇之愤懑之情。怀抱利器,欲为国建功,然初一尝试,即遭挫折,一腔幽愤于失望中倾出,“不才”是激愤之词,而遭“明主弃”、“故人疏”,可见明主不明、世态炎凉。后半抒落第后寂寥失落之感。求仕不成,而时不我待,于“愁不寐”、“夜窗虚”的对照中显出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态。可谓“一生失意之诗,千古得意之句”(顾嗣立《寒厅诗话》)。五代人王定保撰《唐摭言》,载孟浩然以此诗为玄宗斥责,流传极广,但实不足信。
【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首小诗千百年来为人广泛传诵。平平四句,初读似觉无奇,若反复体味,实涵蕴无穷。诗写爱春惜春之情,却又并不描绘春景、抒发感叹,仅仅选取清晨欲觉未觉的刹那间感觉片断,以下意识中的啼鸟、花、风雨朦胧展现实际存在着的无边春色以及已经到来的节序推移。诗中表现的由爱而惜的情感,由当时感受到回忆到联想,回环曲折,皆在瞬间的听觉中完成,从而造成极其广阔的想象空间。从现代接受美学角度看,这种构思方式实际上具有极强的调动读者参与的功能,其永恒的艺术魅力正在于此。
【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建德江,即新安江,流经建德的一段又称建德江。这首诗是诗人在旅途中泊舟新安江时所作,抒发了羁旅愁思,描绘了向晚江景。
行舟途中,天色向晚,只见江中有一座雾气笼罩着的小洲呈现眼前,那朦胧中渐呈清晰的林木岸石,顿时使黄昏江上的景色增添了一抹诗意,于是将小舟轻轻地靠过去,准备在此停桡暂宿。旅人夜宿,最易触动乡思,尤其是在舟行途中,飘荡的江流给人以不定之感,天色渐晚,一天的旅途结束,但夜宿时的客愁却正刚刚开始。触景生情,十分自然。正因客愁乡思,入夜亦难以成眠,只见新安江两岸原野平旷,极目望去,天空显得特别的低,似乎覆盖在远方的树林之上,而近处江流,则清澄见底,一轮明月倒映,似乎就在船舷旁边,伸手可触。“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是写景名句,写原野开阔并不直接描写,而是通过天、树关系展开极广的视野,衬托出原野的极度旷阔,写江水清澄也是通过月、人关
系,由江水为中介,使实际上极遥远的距离被拉至极近,如此描写,极见艺术匠心。
羁旅行役本为传统题材,历代诗人所作对乡思愁情莫不大加渲染,孟浩然此诗却删汰了具体的环境描写与复杂的情思内容,仅以暮烟笼罩中的一抹树影、江水倒映中的一轮月魄,在极简净的景境中托出一缕滤净的乡思,从而使传统的羁旅愁情演化为一种澄澈的意境与传神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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