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西天布满重峦叠嶂似的红云,阳光透过云脚斜射在地面上。 经过千里跋涉到了家门,目睹萧瑟的柴门和鸟雀的聒噪,好生萧条啊!
妻子和孩子们没想到我还活着,愣了好一会儿才喜极而泣。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能够活着回来,确实有些偶然。 邻居闻讯而来,围观的人在矮墙后挤得满满的,无不感慨叹息。 夜很深了,夫妻相对而坐,仿佛在梦中,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 【其二】
人到晚年了,还感觉是在苟且偷生,但又迫于无奈,终日郁郁寡欢。
儿子整日缠在我膝旁,寸步不离,害怕我回家没几天又要离开。 闲来绕数漫步,往昔追随皇帝的情景出现在眼前,可事过境迁,只留下遗憾和叹息。
一阵凉风吹来,更觉自己报国无门,百感交集,备受煎熬。 幸好知道已经秋收了,新酿的家酒虽未出糟,但已感到醇香美酒正从糟床渗出。
现在这些酒已足够喝的了,姑且用它来麻醉一下自己吧。 【其三】
成群的鸡正在乱叫,客人来时,鸡又争又斗。 把鸡赶上了树端,这才听到有人在敲柴门。 四五位村中的年长者,来慰问我由远地归来。 手里都带着礼物,从里往外倒酒,酒有的清,有的浊。 一再解释说:“酒味为什么淡薄,是由于田地没人去耕耘。 战争尚未停息,年轻人全都东征去了。”
请让我为父老歌唱,在艰难的日子里, 感谢父老携酒慰问的深情。 吟唱完毕,我不禁仰天长叹,在座的客人也都热泪纵横不绝,悲伤之至。
背景:
公元755年(唐玄宗天宝十四载)爆发的“安史之乱”,不仅使一度空前荣的大唐王朝元气大伤,更给天下百姓带来难以言喻的深重苦难。次年,长安陷落。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与平民百姓一样,不幸被战争的狂潮所吞噬,开始了辗转流离的生活,亲身体验了战祸的危害。
公元757年(唐肃宗至德二载)旧历五月,刚任左遗不久的杜甫因上书援救被罢相的房,触怒肃宗,差点没砍掉脑袋,但从此肃宗便很讨厌他,闰八月,便命他离开凤翔。诗人此行从凤翔回州羌村探望家小,这倒给诗人一个深入民间的机会。杜甫回羌村前已有十多个月没和家里通音信了,由于兵荒马乱,情况不明,传说纷纭,杜甫当时的心情十分焦虑。乱离中的诗人历尽艰险,终于平安与家小相聚,此事令他感慨万千,于是写下了著名的组诗《羌村》三首。
赏:
这三首诗是公元757年(唐肃宗至德二载)杜甫从左遗任上被放还州羌村(在今陕西富县南)探家时所作。关于这组诗,《古合解》这样评说:“三首哀思苦语,凄恻动人。总之,身虽到家,而心实忧国。实境实情,一语足抵人数语。”足见这组诗所蕴含的社会现实内容。
第一首着重写诗人刚到家时合家欢聚惊喜的情景,以及人物在战乱时期出现的特有心理。
“峥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诗人千里跋涉,终于在薄暮时分风尘仆仆地回到了羌村。天边的夕阳也急于躲到地平线下休息,柴门前的树上有几只鸟儿鸣叫不停,这喧宾夺主的声浪反衬出那个特殊岁月乡村生活的萧索荒凉。即便如此,鸟雀的鸣叫声,也增添了“归客千里至”的喜悦气氛,带有喜迎归者之意。诗人的归来连鸟雀都为之欢欣,更何况诗人的妻子和儿女。这首诗开篇四句措词平实,但蕴意深厚,为下文的叙事抒情渲染了气氛。
“妻怪我在,惊定还拭泪。”此二句诗人逼真地将战乱时期亲人突然相逢时产生的复杂情感传达了出来。诗人多年来只身一人在外颠沛流离,又加上兵连祸结,战乱不休,其生死安危家人无从知晓,常年不归,加之音讯全无,家人早已抱着凶多吉少的心理,未敢奢望诗
人平安归来。今日亲人杜甫骤然而归,实出家人意料,所以会产生“怪我在”的心理。“惊定还拭泪”,妻子在惊讶、惊奇、惊喜之后,眼中蓄满了泪水,泪水中有太多复杂的情感因素:辛酸、惊喜、埋怨、感伤等等。这次重逢来得太珍贵了,它是用长久别离和九死一生的痛苦换来的,在那个烽火不息,哀鸿遍野,白骨随处可见的年代,很少有人能像杜甫一样幸运地生还。于是,诗人发出深沉悲切的感慨:“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从诗人幸存的“偶然”,读者可以体会到悲哀的“必然”。杜诗之所以千百年来一直能使读者在读后惊心动魄,其秘密就在于它绝不只是反映诗人自己的生活经历,而是对现实生活的高度集中的括。
诗人生还的喜讯很快传遍了羌村,乡邻们带着惊喜的心情纷纷赶来探望。“邻人满墙头,感叹亦嘘”,邻里们十分知趣地隔墙观望,不忍破坏诗人一家团圆的喜庆气氛,看着诗人劫后余生,乡邻们情不自禁地为之感叹,为之唏嘘。而在这种感叹和唏嘘中,又含有诗人自家的伤痛。“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诗人用极为简单传神的景语,将乱离人久别重逢的难以置信的奇幻感受描了出来。曾经多少次在梦中呼唤亲人的名字,如今亲人真的骤然出现在面前,突如其来的相逢反让诗人感觉不够真实。夜幕降临,灶台上燃起昏黄的烛火,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在朦胧的灯光映照下,此情此景更让诗人觉得犹如在梦境中一样。诗人用这样两句简朴的语言将战争年代人们的独特感受更强烈地呈现出来,由写一人一家的酸甜苦辣波及全天下人的悲苦,这种描写十分具有典型性。
第二首,写诗人得还家以后的苦闷和矛盾心情,表达出作者身处乱世有心报国而不甘心苟且偷生的心态。
对于一个忧乐关乎天下的诗人来说,相逢时的喜悦是短暂的。“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居定之后,诗人的报国壮志重新高涨,对大唐江山的忧患渐渐冲淡了相逢的喜悦。正值国难当头,民不聊生之际,诗人却守着一方小家庭,诗人意识到这种现状无异于苟且偷生。作者曾经豪情满志地立下“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志向,在金戈铁马、烽火狼烟中淹没,壮志未酬的苦闷使诗人的脸庞上不再有笑
容,日子久了,连孩子也察觉父亲的变化。“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看着父亲日渐愁苦的脸,懂事的孩子知道父亲又在操虑国事了,担心父亲为了理想再度离家而去,于是,孩子们每日守护在父亲左右,珍惜和父亲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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